-芜卿-

【荼岩】《平凡之路》(全)

1.
神荼到S城的时候,还是早春天气,只那里终年白雾缭绕,早春暮春的,其实也辨不出什么。
“这次的休战协议定得潦草,依我看半个月也撑不住。”
罗平似乎气得很,开始神荼还会搭上几句,后来见对方话头渐盛,有一逾千里之势,他便懒怠言语,只在心里琢磨了。
罗平其实说得没错,Z国来势虽汹,但后劲不足。相反地,Y国则士气正盛,军民一心同仇敌忾,没道理在这个节骨眼上停下来。
神荼看了一眼自己缠了纱布的左手,残留着发烫的硝烟味。
S城的空气浸泡在一方海水里,干净得很。
他深深地呼吸。

“你说,咱们这忙乎了大半年,是不是全搭进去了!”
男人摊手耸肩,愤愤不平道。
神荼抱臂在旁,维持他惯有的姿势,迟迟没做任何反应。
“神荼?”
少校依旧没有动静,他正往餐厅的一个角落张望。
罗平也扭头朝那里看。一架三角钢琴,看样式有些年头了,琴脚的漆皮零落斑驳,但音色却好。弹琴的青年仪态大方,蹈指如飞,修长的背影读来有清减意,端坐笔直,打眼看过去,竟有些挪不开视线。

“啊,弹得不错,你这专业的也给评评?”
罗平耐着性子欣赏了一会,由衷赞道,可他身边就坐着个年少出名的钢琴家呢,他自认粗人,这位可大不同了。
“你觉得,他功底如何?”
神荼目光专注,搁在那台上的青年身上。
“欸这我哪听得出…至少得十年八年吧…”
年轻的少校勾起唇角,不置可否地笑了下。

如果他的判断没有错,青年大概还要算个外行。半路出家,胜在得人指点,悟性又高。但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了的,是手指的力度。青年的手指虽柔软有力,却少了一分韧性,约莫是成年后才开始训练,骨骼定型,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。
但那双手的灵活令他叹服,也令他不禁怀念起一个人来。那人也是这样的,悟性高,机敏,更有点难得的小机灵,拆卸组装枪械的速度也快得惊人。那人爱说话,有点事情都不够唠叨,但他听不腻,也不觉得吵。
想到这里,他手上的伤口疼起来,蜿蜒了一路钻到心里去。
他的目光回到左手,三条纱布从小臂缠到掌心。

“别提这些了,你的……半个月以后要召你回去,我的秦少校欸,你能打么?”
罗平的声音传过来,有点小心翼翼的。
神荼不言语,那道伤口深可见骨,事态紧急,他自己缝合的。没有麻药,嘴里咬上一块三角巾,一声不吭地完成了操作。待敌军撤走,他把东西吐到地上,雪白的三角巾上洇了两排血印子。
那时他的意识模糊一阵清晰一阵,心底并不平静。他挨这一遭可不是为的从容赴死,死还不容易,活着才难,挣扎过后的活更难。他从那般炼狱中挺过来,为的当然是活下去,他还有的是未竟之事,他不甘心。
意识模糊着,他却想起那人第一次哭的事了,五官都皱到一块,哭得丑兮兮的一张苍白的脸。从黄泥汤里手脚并用地爬到他身边,袖口和裤脚都灌了水,摇晃着站起来,眼看又要再摔下去。他想伸手接一下,被逞强地推开了,那人腿肚子打颤地往前跑,跑到那条白线前。他在一旁看着,看那个孩子捡起地上一把枪,卸下保险,继而两脚开立手臂端平,在暴雨如注中站得笔直,风吹不动。他依旧冷眼看着,感到自己脸侧一暖,两行温热和冰冷的雨丝分得鲜明。
他们的痛苦交叠在一处,如雷与电。自身的疼痛只能劈出一个小口,对方的一发一肤才系之要害,在心头烧出洞来。
他这样想着,意志才又占得了上风,他怎么忍心让这份痛苦迁移到那孩子身上呢,这钻心蚀骨的疼啊。

“没问题。”
他终于接下了话,罗平歪着头听罢,才放心地将身子委回了软凳里,一副心里石头落地的样子。
“那就好,这几天可以放松玩了,打了这么久的仗,九条命也丢的不剩半个,欸我说兄弟,你不是对那钢琴师挺有兴趣,他好像走过来了,你看——”
这一下太过突然,神荼只来得及怔住,就听到身后一声熟悉的…
“神荼?”
他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,他不敢回头,生怕这又是自己的幻觉,直到他的肩头被来人轻拍了一下。
“我…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…”
年轻的少校眼眶酸涩,他再也按捺不住地转过身一把抱紧了来人,怀里的身体柔软如初,衣角有淡淡的皂角香,他抱得真紧啊,他们的骨骼都在轻微地抗议,在不满地叫唤,但谁去理会呢,他在心底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,偏过头亲吻那细软的褐发。
“神荼…”
“嗯。”
他急忙应下,好像晚上半步,眼前人就会消失不见一样。他把放在自己腰间的手攥在手里,就是这双手呀,他还在想,还有谁能和他的小搭档一样呢。隔着那样远的距离,隔着S城终年不散的雾气,他曾想那个弹钢琴的青年是我的安岩就好了,我教过他一点点,我们还在并肩坐在一处四手联弹,他那个时候只会用两根手指点着,但是节奏跟得那么好,是个很有音乐细胞的孩子。
这真是一种奇怪的心思,不确定是安岩的时候,他将这两个形象拼命重叠起来,现在确定是安岩了,他反倒疑神疑鬼了。安岩把他带到酒店里自己的房间,他跟在后面瞧着这个身影,啊是了,走路的姿势是他,说话的语气也是他,那句一团二气的“摸摸你是不是真的”则更是他了。
他舒了一口气。
电梯门叮地打开又叮地关合,他在这两声提示音中都有点怔怔的,被牵着穿过前厅和走廊。直到门锁咔嚓一声,把外界彻底隔开,安岩引他坐下来,他才算回过了一点神。

“神荼…你怎么呆愣愣的,看着不像你。”
安岩与他相对而坐,笑嘻嘻地看着他说。
这没良心的小东西,他心里笑骂了一句。他意识到他们此刻坐在一张大床上,安岩的衬衫领口大开,脖颈修长,锁骨明显。他忍不住抬手按上去,指间坚硬令对方多了一点真实感。

“要怎么样才像我…..”
他的嗓音有些低哑,大衣挂在了门后,他上身也仅余一件长袖了,他在这句话的余音里倾身吻上对方浅浅勾起的唇角。
安岩似乎笑得更厉害了,于是他惩戒似地在那唇上轻轻咬了一口,牙齿在唇瓣上留下了很浅的一个印子,他不忍心了,他想起了自己吐出的血沫,他的口腔里还会有这样腥甜的味道么?
“这样?”
对了,相隔太久,他几乎忘了,安岩也是一名战士,怎么会惧怕血味呢?他们曾并肩作战,相互包扎伤口,战到正酣的时候,鼻腔和视线里都是鲜血的颜色和气味,安岩不怕这个,一点也不。
“还是这样?”
他偏头含住了对方小巧的耳垂,柔软滚在舌尖,令他浑身战栗。
安岩缩了脖子作势要躲,实际上却箍紧了他的身子不让他离开半点。
“嗯。”
清朗中略带沙哑,这道声音抵在耳边,在脑海里掀起一阵白光,把残存的理智都模糊掉了。

下一秒,他们同时抱紧了对方滚落在床上,什么都嫌碍事,什么都不如肌肤相亲来得痛快。在这个过程里,他的左手隐隐作痛的一下,未愈合的伤口可能有轻微的开裂,他条件反射地皱了眉。
“你的手怎么了?”
他听见了却不做反应,任由安岩扯住了他的左臂,而他毫无感觉似的,低头吻上对方眼角一处并不明显的疤痕。
直到一只手挡在了他只余薄衫的胸前。
对方避开了白纱缠住的腕骨和一截小臂,拿不准力道的手指时松时紧,皱着眉仔细瞧他。
他感到伤口突然就不疼了,转而攻向别的地方,比如被一点对方尚不知情的庆幸,比如这场分离带来的隔绝——所有他不愿让他体会的伤痛。
一点微妙的奖赏。

“不碍事,倒是你…这里…不是磕出来的吧。”
他用右手摩挲那处小疤,卧在色泽略深的眼角,一点下陷的弧度,其实极不易察觉。而刚才安岩又戴起了眼镜,金丝细框,圆镜,让那副面孔显得斯文且可爱,他看得心头直跳。哪里顾得上这条狡猾的伤疤?
“哈哈哈,就是磕的啊,你知道我刚睡醒的时候脑子都不太清楚的,那天起来没站稳,磕到桌角了!”
安岩笑着拿下他的手,不甚在意地做了解释。
“安岩,这里根本没有带棱角的桌子。”
他声音温和,句尾却显出锋芒,一语点破了这个谎言。
安岩听罢也不慌张,立刻扭着头环顾起这个号称“住了很久”的地方。神荼不再说话了,他盯着对方面部的细微变化,这间屋子并不大,但安岩仍需要眯起眼睛聚焦。
他越想越心头越凉。
“你的视力…已经…”
胸口如有重石,堵得厉害,千头万绪都绞在了一起。他张了张口,没能再说下去。
眼角带疤的青年叹了口气,这个动作让他低下了头,他像个认错的少年一样低着头。

“神荼…你还是这样,没劲。你不如顺着我的话听下去。”
安岩的声音发闷。

他听了却再也按捺不住,几近粗暴地,他一把将青年的身体揽了过去,覆身压在了上面。他的额头迸起青色的血管,他很少有情绪波动,而现在他感到自己的愤怒,没由头的,不知为谁在翻腾。是的,他还是这样,一点没变,没劲又无聊。但是青年活泼又有趣,这样他们待在一处,一个不觉得太闷,另一个也不是没有话讲。
可是呢。
他用近似啃咬的姿态与对方厮磨,安岩的嘴唇柔软,他有多久没有尝过这清甜的味道了,安岩的身体也柔软,肌肤之上诱人的潮红和温度都令他贪恋,他多久没能抱紧爱人的躯体,再进入到那处隐秘巢穴,愉悦和痛楚让他们强烈地感受到对方的存在。这令人心安的巢穴啊,他们彼此难解难分,像水融化进水里,恨不能合二为一。
两年过去了,七百多个日夜疯狂的想念。
安岩被他折腾得眼角泛红,方才还倔强的样子带了点委屈,他心底溃不成兵,百炼钢化作绕指柔,不住地探头亲吻。
“对不起…”
“什么?”
“对不起。”
“不,我是指…”
“那天,我不该先走,把你一个人留在那里,那里太危险,你还没有这样的经验…”
他低着声音讲述,有些痛苦地捂住了眼睛,那一幕盘踞在他脑海得太久,疤痂冷硬,摇撼不动。

“今天是怎么了…说了这么多话,不会是个冒牌货吧。”
他的嘴唇被人用手指封住了,那人还开玩笑地真在他耳后摸了两把。
“啊,没有面具,那我放心了。”
安岩轻快地讲,眼中也俱是轻快。
神荼摇着头,不知是在否认自己的行为,还是在让爱人不要再为自己开脱。
“...你不会怪我么?”
他一字一顿,看着安岩的眼睛,他要一个绝对真实的答案。
“你有足够的理由怪我…”
他有些沉痛地开口,眼中雾霭浮动。
“我为什么要怪你呢?神荼,那是你第一次把那里交给我,不是我交给那里。”
安岩伸手蒙住了他的眼,让他收回歉意的目光,他用动作告诉他不必。
很多时候,他们之间的行为比语言更能传达得清楚明白。在数不清次数的训练与实战里,在人声无法沟通的境况里,肢体哪怕再微小的动作,都举足轻重。在振聋发聩里,或在死寂沉沉。
长此以往,他们熟悉彼此的身体胜过自己。

“如果非要道歉的话也是我,我辜负了你的信任…不过,我已经受到惩罚了,所以,铁面无私的秦少校……不知可否网开一面,绕过属下呀?”
话到嘴边,又变得不正经起来,年轻的少校却偏偏对此招架不得,两人的气息迅速又滚得火热起来。
那就徇这一回私情,他顺着想。
他一边亲吻一边思索,这个孩子好像永远都没有长大,算起来安岩今年应该二十岁,将将该有个大人模样了才对,但枪林弹雨磨不去他的少年气。他想起安岩第一次开枪的样子,十八岁的少年宛如初生的烈阳,所行之处卷起一阵猩红。他们从雪坡上相拥着滚了下去,雪地里印出两行血道子,他们着地后第一件事就是慌乱地查看对方,安岩的眉毛上挂着雪粒,睫毛冻出了霜。敌军还在山口张望搜寻,他们猫着腰躲过红外线的扫射,少年紧贴他的后背,年轻的身体犹如一张拉满了的弓弦。
神荼想到这里,心里涌起一阵莫大的悲哀,他想到了安岩眼角的伤疤,想到了他突然戴起的眼镜,想起他消失不见的两年,想起他在这里做一个安静的钢琴师,他的双手曾握着枪。
他感到伤口不适时宜地疼了起来,但这份疼令他好受,在他看来,他在以一种方式,代替安岩承受他不可能安抚的伤痛。

我亲爱的孩子啊,上苍仁慈又残酷,赐你一条平凡之路。

2.
安岩枕在他臂弯睡着,他偏过头去看,眼中又出现那道恼人的疤。
他以指腹轻触,细小的凹凸嵌在指纹里,在他心里划拉几下,他的手直抖,一瞬间看到愈合之前的光景,鲜血爬过青年干净的面孔。
他那挥之不去的梦魇,所有人在倒退,少年的稚嫩音容犹在,拽着他袖口闻出令人不安的气味,他递给了对方一把枪,少年毫无惧色,珍重地揣在怀里。
安岩失去联系的那两年,他反复地做这个回忆的梦,他在想早知如此,当初就该把那小孩钉在家里。
他被自己凶狠的想法吓到,但凶狠的是事实,他失去他了,没留余地。这下可好,这美丽残酷的世界把他放逐了。

“你放心,我在这里等你。”
安岩端着一把长狙,长久的精神紧张令他脸色苍白。
他没多想,没有时间多想。
他和其余三个人上了车,临到拐弯他还探出头向回看,安岩隐在暗处,他其实什么也没看见。
那个时候他陡然生出的悔意并非空穴来风,他有跳下车折返回去的冲动,化不开的漆黑一片危险丛生,他的手已经碰到了车门。
他的通讯机在同一时刻响起。
那只属于军人的手放下了。

但他的意识停留在安岩苍白的微笑和坚定的声音上。
再后来,等到他们之间隔得太远,等到他再想折返已经不可能,那处化武基地爆炸的消息传过来。
他三天三夜没有合眼,他清醒得可怕极了,一点没有脱力倒下的迹象。眼底干枯,半滴水迹也沁不出,他驾驶那辆红色的悍马在四野颠簸疾驰,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。
但总停不下来,停下来,也没有地方可以回去。
最后一道城关也已失守。
他猛地推开车门跳了下去,顺着惯性打了几个滚,几枚锋利的草叶划在他裸露的腰间,刺痛感令他感到自己还活着。
他用手捂住眼睛,指间温热一片。

再后来,搜查队带回消息,现场没有发现任何人身残留的痕迹,安岩很有可能还活着。只是现在通讯瘫痪,他们联系不到他。
那时他正在手背上纹一个图案,没打麻药,没预备毛巾,他目光温和地看自己斑驳的左手。
所有人看他的眼神登时变得复杂,多以为这位年轻有为的少校疯癫了。

神荼在努力回忆爱人身上的一块胎记,很特别的一小块,把他于千万人之中区分开来,偌大人间,只此一个安岩。
他要在自己的血肉上雕刻下来,这样一来,没有人能再将他们分开。
他的骨中之骨,他的肉中之肉。
结痂脱落后的图案很成功,但他却经常覆以绷带,并不愿公示于人的样子,但每当赶往前线的序曲敲响,他都要亲吻手背。
仿佛爱人在给他力量,用并不宽厚的肩膀予他支撑。
一个触摸不到的拥抱。

“神荼…你怎么…”
有人在抚摸他的眼角,带来一点湿润的触感,那只手他再熟悉不过,他抿嘴笑了一下。
“神荼,你哭…”
他没有睁眼,凭着感觉伸出手去,碰到两片弧度突出的肩胛骨,再用力朝自己的方向拢过来。
相逢犹恐是梦中。

“你从来没有试着联系过我……”
他闭目说道,声音低哑。
“还有你的眼睛…怎么回事?”
想到这曾经是一双最年轻最优秀的狙击手的眼睛,他感到前一个问题又变得无足轻重了,他这两年煎熬过去就过去了,安岩要面对的却是一条没有尽头的长路。
怀里的人瑟缩了一下,没有答声。
他轻轻地叹气。
“没事了,没事了……”
他收紧了双臂,轻轻拍对方的后背,用安抚一个孩子的方式在他耳边呢喃,他的伤口很疼,他用这只受伤的手拍安岩的背。
他们以疼痛相互慰藉。

安岩第一次穿军装的时候,他看得有点恍惚,忘了过去帮对方整理肩章,小孩低着头自己在镜子前捣鼓,一不小心让别针刺破了指腹,他听到轻嘶声,这才反应过来。
“我来。”
他伸出手,对方顺从地把两小枚递过去,他的拇指从这只手的虎口轻轻划过,摸出一层茧子来。
他抬头看了一眼安岩。
少年褐色的眼明亮,像肩章边缘迎着烈日发出的反光。
他的别完左肩的动作停了下来。
“神荼?”
安岩奇怪地叫他一声,盯着他手里剩下那枚看,眼神略带无辜,显然有些着急。
“神荼!我是不是没完…”
“你做的很好。”
他攥紧了这枚小小的肩章,金属边缘硌得慌,告诉他等一下。如果完成这个堪称简陋的仪式,少年就将属于军队,属于这片苍凉的土地,不再属于任何人,包括他自己。
他迟疑着,迟迟没再动作。他想起了五年前,他不再为自由身,五年后,安岩磕磕绊绊地追过来,他把这一枚肩章也别上去,他们就站在一处了。
“神荼……”
少年不安地唤他。
“抱歉。”
他笑了一下,俯身把第二枚肩章别得端正,他掌心硌出的印子还鲜红着,安岩眼尖,一下子瞥见了,也顾不得照镜子,在他手心摩挲了两下。
“神荼,你刚才怎么了?”
安岩没有松开这只手,反而握紧了它,他抬起头去看神荼的眼睛,五年过去了,他长高了很多,从垫脚到仰头。
神荼没有说话。
他平时也不爱说话,所以这一次,安岩并没有刨根问底。
他们安静地看着对方,房间里的空气流动得缓慢,纤尘毕现,落在少年略微发红的面孔上。
他深吸了一口气,把手放在新兵的肩膀上拍了拍。
安岩不再是个孩子,他已经是个战士。

“这家酒店的老板是个小姑娘,是叫允诺的,好像之前还是个明星,现在也不方便抛头露面了…不过在这里,至少很安全。”
安岩其实只睡了半饱,但精神却好,趴在他怀里并不老实,干脆支起一只手臂撑着脸和他说话。
这间房是他们提供的住宿,并不收取费用,安岩对着这里的摆设指点,什么桌椅茶具,挂画地毯的,都各有讲究。神荼跟着环视一圈,略略点着头。
“他们对你很照顾?”
床头的灯光并不明亮,安岩眼角的疤也时隐时现,他不敢太盯着那处看,于是在这片模糊的光线里,安岩的面孔干净完好,风吹日晒的痕迹都消去了。
“是的,我很感激。不过…”
青年低下头,似乎沉浸在某种回忆里,但很快地,他又抬眼看着神荼了。
“不过,我还是会离开这里。”
他的一只手被安岩握住,他感受这两只钢琴家的手,修长而柔软,指尖有薄茧,其余的地方平滑干燥。
“你刚才问我为什么没有试着联系过你,其实…我想过,但是我没有…”
安岩有些艰难地咽下一口,努力地想要说下去,他的手在不受控制的颤抖。
“安岩,可以了。”
神荼温言道。
“安岩…”
“让我说下去。”
青年的手还在抖,声音却稳了下来。他的额头沁出汗珠,眼神却像冒了火一样,非要和自己较劲。平日温顺的人倔劲上来,只会更拉不住。少校见他这副样子,却有些笑了。
“好,那你说下去。”
他把这双钢琴师的手碰到唇边轻吻。
他突然觉得自己缠的绷带太厚,像打了一层薄石膏,有点危言耸听的意味了。

安岩的眼睛是在第三次手术过后才约莫能看清一些的。
他那时有一个机会和队伍取得联系,但他犹豫了。他摸索着电话的号码键,要贴得很近很近,才能辨清那上面的数字。
他心底卧着一片冻结的河滩。
他想到自己参加新兵训练的时候打出十靶九十三环的成绩,行进间的结果更好,差一点就破了某少校的记录,他那时多么高兴,忙着在主席台上搜寻一个人的身影。神荼对他微微笑一下,他看得清那样细微的弧度。
他想到更久远的往事,他揣着一把手枪,那是神荼给他的,让他放在枕边防身。他学得很快,手上的动作干净利落,神荼看他的眼神却有些担忧,离的很近的时候,他偷偷观察,神荼灰蓝色的眼看起来总有些忧郁。
他那时以为是自己打得不够好。
他心底卧着一片冻结的河滩,这片冰冷的水域还在延长。
他摸着枕头边,那里并没有一把枪。
安岩的视力在恢复,但恢复得很慢,从很模糊到模糊,并不能算是多大的进步。他仍然无法扣动扳机,战事不等人,他们之前建立起来的通讯全断了,他再想联系部队,联系神荼,都是不可能的。
他从别人的谈话说听到这个消息,听到上升的伤亡数字,他习惯性地就朝腰间摸过去,空荡荡的病号服,什么也没有。
肢体记忆远比精神领域更难征服。
他缓慢地把手撤回去,继续扶着栏杆挪动。他的双腿被坍塌物压伤,正骨后走起路来就有些跛了,他要尽量恢复。
他没有神荼的消息,反之亦然,他多希望他平安。
膝盖像锈掉的齿轮,吱呀作响,负气罢工。骨头在抗议,肌肉在叫嚣,他的身体像坏掉的机器。
他紧咬嘴唇,一声没吭。
他丢失同伴,徒劳枉然,一个直立行走都困难的普通人。
这坎坷的平凡之路。

“通讯全断,我算是体会到瑞秋的心情了,她下次再偷偷来这边,一定帮她打掩护。”
安岩笑着说,用手比划一下决心。神荼见他这幅没心肠似的样子,又想到他双目几近失明时的无助和惶急,心里就窝了一股火。他又气又急,抬手就要在这没心没肺的小鬼头上敲一下。
安岩这时候倒眼疾手快了,在他这只缠了绷带的手上亲了一口,还低头轻轻吹着气。
青年的眼睛亮晶晶的。
他又叹了口气,绷着脸把手收回去,一副不劳费心的架势。
“那谢谢你啊。”
他说的有点咬牙切齿,但那双灰蓝色的眼出卖了他,这片海域此刻风平浪静的,海浪温柔地打旋。
“那当然,我一向好说话极了,只要夸我帅,你看我哪次为难那帮小鬼了。”
安岩来了劲,板着手指算起带过的几个侦察兵来。神荼看在眼里,也不戳破他,安岩年龄小,资历却不浅,跟着他走见了不少阵仗,过了一段时间,就有几个年纪相仿的新兵来求教,只当他面孔年轻,虚心诚恳的,让安岩好一通感动,学着老教官的叫法,亲切地叫着“小鬼”。神荼有时路过训练场,看安岩教的有模有样,看他黏在额头的碎发,看他全神贯注下的面孔,不由就出了神,直到里面有人看到他了,唰地站成一排朝他敬礼。
安岩抹一把头上的汗,懒洋洋地瞥他一眼,抿起嘴巴偷着笑。
他那时在心里发出一声吁叹,在刹那间生出感喟,初生烈阳似的的少年,磨合了的笑意灼眼。
要容纳生死,还要满怀希望,长望星河,
把干涩的泪水留给这片土地,把最后一次呼吸留给爱人。
战争,战争啊。

“然后我就到这里来啦!在医院认识了那个叫龙傲娇的,名字起的好怪,人却很好,他来给这里送一批允诺捐赠的物资,我们不知怎的就聊开了,他看我腿脚不利落,眼睛又不好,竟然就猜出了我的名字。”
安岩的语速放慢了。
“他和我提到了你,神荼,他说他认识你。”
“他问我,‘你是跟着秦少校的那个狙击手吧’。哈,神荼,你这么有名啊。”
安岩模仿那人的腔调说话,龙傲娇是半个外国人,说起中文来有种异样的标准,低沉好听的声音倒像是智能语音。安岩说到一半把自己逗乐了,滚到床上大笑起来。
他咯咯地笑,笑声越来越大,笑到气喘一阵干咳。神荼察觉出不对劲,揽住青年的肩膀,替他摩挲后背顺气。安岩弓起身子咳嗽一阵,才差不多平复下来,擦去笑出来的泪。
神荼探过手去,抚摸他发红的眼角。青年没有动,潮湿的睫毛沉了下去。不光眼角,他的眼睛都在发红。
他耳边回荡着青年方才那阵笑。掩饰的,勉强的笑声。
闻者也心伤,少校绷不住脸了。
他把这片咸湿含进去,喉间滚烫。

“你就是一直跟着神荼的那个…挺有名的狙击手?”
“安岩?”
男子叫出了他的名字,引他在一旁坐下。
“你认识神荼?”
亲口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,一股强烈的情绪涌上来,他感到胸口要被撞破了。
“几年前有过一次合作,他那时还常提起你,他说你很有天赋。”
男子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,耐心地解释,声音温和。
神荼从没有当面夸过他,这句称赞从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口中说出来,他听了竟忍不住得意,不由自主地伸手摸头,摸到了一手纱布。
后来,那坐在车里等不及的大小姐亲临现场了,管这男子要糖,男子表示她吃的那种高级货要进口的,现在库存不多了,每天都要省着吃才是。小姑娘不依,把他一个局外人拉过去就走,口中念念,那就把这个人当人质,一手交糖,一手换人。
他被拽得有点踉跄,腾出一只手去扶墙,感觉这小姑娘手劲不小,心想,没准这个也认识神荼呢。
他的猜想得到了证实。
“小姐不会带一个不认识的人到这里,虽然说,她还不算正式认识你。”
男子提到那小糖精,声音都是含着笑的,递给他一副眼镜。
“慢慢地,你的眼睛会不断恢复,到那时候,我们想办法联系到队伍。”
对方宽慰地拍他的肩膀。
他感激地道谢,双手接过这个小玩意,金丝细框的眼镜很轻,架在鼻梁上并无负担。
“你放心。”
男子离开前,对他这样说了这样一句话。
他一开始以为,对方是让他不要担心眼睛。
后来,他们在途中遭遇了一点波折,在一小段时间里,允诺和他们分开了,男子坐立不安,他也说了一句同样的“你放心。”
那个时候他才意识到,自己其实从来没有放心。
见不到神荼,他这颗心估计要吊好久好久了。

“再然后,就是你见到的样子了。”
轻描淡写一句话,安岩结束了这个并不冗长的故事,讲述者伸了个懒腰,像这番口舌耗费了他太多精神,倦怠地趴下去,聆听者双臂一展,把对方稳稳地接在了怀里。
这是个并不冗长的故事。
“你看,天亮了。”
安岩斜着眼瞥向窗外,用手一指,引神荼也朝那边看去。后者磨蹭着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,一点都没那雷厉风行的作风。
淡色的天光正一点点渗透,夜幕泛起了一圈褶皱。安岩取下了眼镜,他用这双不甚清楚的眼凝视爱人的面孔,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眼神有些忧郁,如同他年少时琢磨不透的灰蓝色的海面。
“神荼……”
他喃喃地念起爱人的名字,在这两个字的呼唤里,他把这故事冗长的部分尽数抖落出来。他省却下的日复一日的思念,尘封破茧的勇敢。焕然新生的战士眉眼依然,久别重逢的爱方寸未灭。
这是一条平凡之路,多的是咬牙的寂寞之徒。
直到一个踽踽行人,遇上另一个茕茕的身影,路的尽头不再是另一条路。

3.
   神荼手上的绷带拆了,他这次的伤恢复得很快。
   很快地,不出我所料,战报传来,我们即刻动身离开S城。
   神荼向我要备用的军需,我说那东西没带在身上,到了总部再说吧。
   安岩回来了。
   我好好打量了一回戴眼镜的他,问他行么,他笑了一下,向我借枪,看样子是要比划两下了。
   神荼没有拦的意思,好整以暇地看着我。
   看来这段路,总不会无聊了。
   我忽然瞥见神荼的左手背,他那形状有些奇怪的刺青图案被伤口豁开,变得更有点狰狞。  
   安岩的目光或多或少地停在那里。我不知道那副眼镜有多好使,够不够他看清那图案原本的面貌,肌理与血肉,坚硬的骨头。
   所幸他已经回来。
   失散的离人踏上归途。

   往事缄默,还有余音悠长,还有余晖的光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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